3月末,一则消息让姜宇廷紧张了一把。据称,某款数字雕刻软件的最新内测版本接入了AI(人工智能)技术,能够实现“一键建模”。在测试过程中,软件仅用时2分钟,就依据用户绘制的2D草图生成了对应的3D模型,且完成度颇高。
消息很快就被辟谣,这只是个恶作剧式的假新闻。作为设计公司的一名美工,姜宇廷面对这个提早到来的愚人节玩笑却完全笑不出来:“如果AI连3D建模这样相对复杂的工作都能轻松胜任,那么我们这些做美术的真的要没活路了。”
人工智能无疑是当下全球范围内最为热门的科技话题。横空出世的ChatGPT引发的全民狂欢至今余波未散,国内外科技巨头近期也争相推出自家的人工智能语言模型。而且,人工智能事实上已然在商业美术和设计领域投入实际运用。人工智能在实现降本增效的同时,还引发了越来越多关于“机器换人”的担忧乃至恐慌。
人工智能究竟是高效的工具,还是无情的对手?人工智能的“创作”如何界定其价值?人类创作者如何与人工智能共存?在商业美术设计领域,这些问题已然被摆上台面。
咒语与魔法
去年3月,AI绘画工具MidJourney发布。8月,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举办的一场艺术比赛中,一名游戏设计师用该工具“创作”的《太空歌剧院》拔得头筹。MidJourney借此一战成名,成为美术行业热议的话题。
出于好奇,姜宇廷去年末试用了这款工具。他用“细思极恐”来形容自己的体验:“起初自然是感叹AI绘图的强大,不仅出图速度奇快,而且效果远超想象。接下来就越想越害怕,觉得一旦大规模投入商用,AI完全能够取代人类美工。”
英国科幻作家亚瑟·克拉克曾说,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都与魔法无异。在某种意义上,使用MidJourney的过程正如同魔法师念咒施法般神奇:只需用自然语言输入文字,仅需一分钟左右,MidJourney就能根据描述生成对应的图片。理论上,文字描述提供的信息越精准、越丰富,最终的“成品”质量也就越高。
经过数次版本迭代,MidJourney于今年初推出的版本性能更为强大,此前备受诟病的光源不统一、人物手指走形等问题得到了极大改善。3月,一组用MidJourney“创作”的“中国情侣”图片更是引爆中文互联网。这组胶片摄影风格的图片几乎与照片无异,尤其是作为画面主体的人物更是高度拟真,无限接近真人,且神情、动作也都十分自然。
姜宇廷感叹:“一开始觉得画师要丢饭碗了,后来觉得修图师也要丢饭碗了,现在觉得可能连摄影师都要丢饭碗了。”
同事与伙伴
人类的饭碗真的要被人工智能砸了吗?虽然这个问题尚无定论,但是已经有人开始尝试与AI和平共处了。
事实上,虽然面世至今不过一年时间,但是以MidJourney为代表的AI绘图工具已经开始逐步渗透进国内商业美术和设计行业。国内多家互联网大厂使用AI绘图工具在业内早已人所共知,一些工业设计和产品设计企业也正大规模运用此类工具进行设计提案、效果图绘制等工作。
张迪龙是一家游戏公司的3D美术主管。他告诉记者,自去年下半年起,自己所供职的企业就已经在日常工作中广泛应用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等AI绘图工具,辅助美术人员进行游戏人物、场景的概念设计。
张迪龙举例,公司目前正在推进的项目涉及现实世界的女性服饰穿搭。自己手下的设计师却恰恰全都是“钢铁直男”,对于时装缺乏了解。放在过去,在设计起稿阶段,无疑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查阅资料作为参考,而现在则可以求助于AI绘画工具,直接生成相关图片,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和细化。
然而,纵观整个美术设计的生产流程,人工智能目前只能承担辅助角色。张迪龙表示,尽管目前各类AI绘图工具的功能日趋强大,其所生产的还只能算是素材,远非最终的成品。对于平面设计或是原画绘制等工作,AI绘图工具确实有不俗的表现,但是依旧需要人工进行调整,在3D美术生产中其作用则更加有限。
“以前要花一整天才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可能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够了。”张迪龙说,“在我看来,人工智能还谈不上是我们的同事,但的确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强大工具,能帮助我们更多、更快、更好地完成原本要手工操作的工作。”
厨师与菜刀
如果将美术设计比作烹饪,那么AI绘画工具就像是厨师的得力助手,能够高效、精准且不知疲倦地完成食材的切配、预处理等前置工序。按照这一逻辑,厨师似乎的确并不需要担心被这位助手所取代——毕竟,真正把菜做出来的是厨师,而不是菜刀和炒勺。
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媒介与交互研究所所长、青年学者俞同舟认为,目前无论是行业还是大众,对于“创意者”和人工智能之间关系的认知存在一定误区:“当下我们讨论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往往是在拿它与PGC(专业生产内容)的工具进行比较。面对AIGC,创意者的位置在哪里,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事实上,无论是AIGC还是PGC,创意者始终是那个使用工具的人,是不可替代的。”
以去年那幅获奖的AI画作《太空歌剧院》为例,它的“创作者”究竟是MidJourney,还是那位使用MidJourney的游戏设计师呢?答案虽然见仁见智,但不可否认的是,为这幅作品提供动机和创意的“创意者”显然是人,而非人工智能。
另一方面,张迪龙认为美术工作者的从业经验、审美趣味、个人风格,都是人工智能在短期内所无法替代的。而这些,恰恰是身为人类的美术工作者赋予设计额外价值的关键所在:“MidJourney产出的图片,就仅仅只是图片而已。它固然可以是徐悲鸿的风格、可以是萨尔瓦多·达利的风格,甚至可以是徐悲鸿混合达利的风格,但我们终究不能说这是MidJourney自己的风格。”
但是,人工智能对于基础美术工作的威胁是切实存在的。一些从事单一劳动的基础岗位,的确已经能够被人工智能部分替代。同时,人工智能也对美术工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国内已传出风声,有互联网巨头公司要求旗下美工学习AI绘画相关技能并进行考核,考核未通过者就将进入“优化”名单。
姜宇廷觉得,这样的要求是合理的:“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现在厂里引进了一套新的机床,你不会用,那就只能下岗。”
训练师与艺术家
姜宇廷当然不想下岗,他开始进一步钻研AI绘画工具的使用技术。3月28日,MidJourney宣布关闭免费账户通道,他也第一时间花钱订阅了服务,成为付费用户。
张迪龙则认为,技术革新带来的生产方式乃至生产关系的改变是必然的。一部分人的饭碗确实可能会被人工智能砸掉,但围绕人工智能技术,也将催生出一系列新的岗位、新的工种。比如,人工智能需要依靠大量信息“投喂”和训练才能实现迭代乃至进化,因此专门面向AI绘画的人工智能训练师在可见的未来将是大概率会出现的新职业。
不同于目前依靠人工进行信息标注的人工智能训练师,按照张迪龙的设想,未来美术领域的人工智能训练师首先自身需要有极强的美术素养,如此才能够调教出能够产出独特风格、独特价值的人工智能。
对于每个学习美术的人而言,内心深处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个艺术家梦。然而,敲击键盘输入“咒语”,坐等人工智能施展“魔法”,能被称之为“艺术创作”吗?这样做的人,能被称之为“艺术家”吗?在这样的“创作”中,创作者的价值又在何处呢?
俞同舟还是以《太空歌剧院》举例。他认为,现代艺术的价值评判标准早已不再仅局限于创作的技法与投入的精力。相反,独创性和突破性,是衡量艺术品价值的重要依据。一如当年杜尚靠一个买来的小便池成就《泉》这一现代艺术经典,《太空歌剧院》的价值亦在于其实现了人工智能作画并参赛这一前无古人的创举:“如果现在又有一个人拿着一幅AI绘制的画参加画展,那就只是拙劣的模仿而已。”
厨师与菜刀、机床与工人的迷思或许仍有待时间去解答。怀揣着艺术家的梦,姜宇廷现在更迫切的需求是成为训练师,从而端牢自己的饭碗。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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